青州万山拥簇,巨江川流其间,在山峰环抱之间形成一个大湖。
此时正直晨曦,湖面上水雾氤氲,烟波浩渺,好似罩着一层轻纱。湖心有一巨硕黑影,约莫是一条十来丈长的大船停在中央。不到一炷香时间,从湖岸四周陆续划出几页扁舟,几无声息得向大船靠拢。待抵近处,可见这硕大船楼之奢华,通体用昂贵楠木打造,朦胧中金丝犹现,船首雕刻一头硕大青玉狮子。狮子口衔拳头大的明珠,即便实在这朦胧水雾之中,亦见幽幽青光。
船上有二层小楼,雕梁画栋,漆金绘彩。甲板上所铺,尽是番邦进贡之羊绒软毯,踏之如踩云端,四壁所挂提匾、对联无不是名家墨宝真迹。虽同都是高楼巨船,可若是拿这艘宝船的去比较秦且歌的风雨情楼,正如九霄玉宫之于田家农舍,真乃云泥天渊之别。
如果说封禅大典上是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聚首,那么这艘万金打造名为“一方”的瑰丽华船便是全天下最有钱之人的盛宴之所。
甲板上分列各处,约有十几名玄衣护卫携羽按剑、鹰目四顾。他们背后的小楼,门窗紧闭,半点声音也透不出。此时一楼厅中,一八方檀木茶案,围坐着四男一女,合计五人,然首位空置,似等主家。
五人之中,四人都衣着朴素,似不欲张扬。只有东侧那人最是显眼,是一位穿了华贵紫衣的中年男子,腰缠玉带,足登金靴,与其余几人简直格格不入。他高大却不威猛,浑身胖如肉球,坐在本就异常宽大的椅子上,肉都能挤出好几个半球来,他挽起袖子,露出的肌肤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娇嫩许多。
此时他额头上微汗密布,似刚从蒸笼里爬出来一样,不停摇着扇子,一边解热一边抱怨道:“他还要多久?不能把在皇帝老儿那里受的气,全撒在咱们头上吧。”
“淳于连,你便多些耐心吧。而立之年了,还不如左家的丫头有耐心。养一大家子人,这般毛毛躁躁,怎么行。”
接话的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位青衣老者,虽然脸上蛛纹深刻,但是老者皮肤白里透红,显然养尊处优惯了,说着又看了看他华贵惹眼的衣衫,再次教训道:“还有啊,现下是什么时候,这是什么地方,这些日子青州到处都是达官显贵,不知多少人明察暗访,你讲究这些排场干什么?”
“裴老,你这是……这金楼甲舰是史老大给我造的,我不是想着给他套个近乎嘛。”
名叫淳于连的男子一时难堪不已,又看了看几乎与他对面而坐的一个静莲似得少女,顿时瘪嘴,“三高九望十二家,现下一张桌子都坐不满了。裴老不数落他们,就教训我这个老实人,他们……”
可他只敢嘟囔两声,见老者斜眼冷视、神情不耐,又默默咽下后话,不敢再说,只一尽摇扇喝茶。
他口中所谓“三高九望十二家”者,乃是大周望族十二氏。分别是许粮、沈药、朱楼、左酒、淳于脂;薛马、史航、裴玉、符瓷、秦剑、崔丝锦。还有一家便是百无禁忌、连朝廷专营的盐铁也敢沾惹的旬阳卢氏。
这十二家,营商门类之广,遍布百姓的口、欲、行、礼诸多行当。有的家族,其昌盛延绵已超过大周立国之久,便是朝代更迭,君王易姓,也没断绝。
坊间戏言,说大周皇帝陛下只能决定百姓怎么死,而十二家这样的望族门阀才能决定他们怎么活。
他们因生意相交,为金银利益所聚。彼此间,不仅联姻结盟,在生意上也是互相交融。我占你药山半边,你分我酒楼几座。我为你运输丝帛,你给我布庄几处……如此等等可谓盘根错节,难以分清。比之普通空口白牙的信义盟约,不知牢固多少倍。故而早已约有会商之期,每次见面便是划分商场城池,算算得失利益。在这里,嘴皮算盘就是刀剑!人情世故便是筹码!其明里暗里的斗争之激烈,丝毫不比战场上厮杀来得简单。
这开口抱怨的胖子淳于氏,便是专营胭脂水粉一类的行首,上至王宫女眷,中至乡绅世家,下到青楼乐坊,不知多少女人用的都是他淳于氏供应。只过稍许,那胖子淳于连实在热得汗流浃背,似乎当真按耐不住,便啪的一声收了玉骨折扇,说:“又闷又热,要死人啦!连个下人都不许带进来,忒也霸道。”
他环顾沉闷苦候的众人,眼睛溜溜一转,顿生一计,笑道:“要不,咱们玩个乐子?赌一赌这次史老大折了多少‘太平捐’?”
他胳膊碰了碰旁边的青衣老者,说:“裴老,您觉着捐了多少?”
这裴姓老者,全名唤作裴相真。世代经营玉石生意,又兼买卖古董字画,是玉石古玩行当的龙头。
裴相真素来对淳于连那玩世不恭、张扬招摇的性子甚为不瞒,见他安静片刻又起玩心,只无奈的叹了口气,敷衍道:“我老了,这种乐子早就淡了。你们要玩,便玩吧。但是小心被史原听了去,看不让你老子抽你鞭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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淳于连憋了憋嘴,这次却不肯罢休,反倒格外来了兴趣,用扇头敲了敲桌案,向对面另一个中年男子问:“沈四爷,你赌多少?”
那姓沈的男子,全名叫做沈净于,因上有三姐家中行四又交游广阔、出手大方,故而被人称为沈四爷。只见他一身灰白素衣,面相消瘦,长须长眉,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。若只看容貌打扮,瞧着像是一派风轻云淡的闲雅之士,可他却是这一群人中间真真正正的地头蛇,沈家世代立足青州,这深山古林之中盛产药材,沈家数代经营,明里暗里施展各种手段打压吞并同行,如今天下药铺、病坊的进货十之有三都是沈家。
他似乎对淳于胖子的游戏也不感兴趣,更不愿与他闲聊,索性闭眼摇头,不再搭理他。
正在淳于连一脸无趣之时,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接口说:“我常听说,周大卿‘一字千金’,既然为史老爷子圣前讨保,恐怕金口一开,不下双手之数。”
“说得对。我猜也是。”
好不容易有人捧场,淳于连立马抚掌赞同,故意压低声音说:“那周大卿可是生意场上的老行家。这次史老大又是建行宫,又是‘太平捐’,少说……”他伸出肉嘟嘟的双手,“恐怕十年也都白干了。”接着,淳于连身子前倾,看着替他解围的少女神秘兮兮地笑道:“小妹妹,这次陛下西行,你家出了多少‘太平捐’呀?”
那少女脸色一沉,语气骤冷,答道:“我不是什么小妹妹,我是左家少掌柜左芊芊。”她虽然面上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,但是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,却刻意扮得一幅老成姿态,她微启朱唇,又说:“淳于大哥,我七岁便能蒙皮断玉,十二岁便做了芸香楼的掌柜了。我左家本家是没什么人了,但是做生意不是草莽斗狠,也不是打仗凑人,凭的是这里。”
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淡淡得说:“你说两张桌子也坐不满,我倒觉着够了。凉州薛氏接了周大卿的生意,负责供给朝廷军马;巴州秦氏主营兵器督造,这两家都是捧的朝廷金饭碗,背后有薛天凉和秦夜撑着,瞧不上咱们。清河崔家做的是丝绸布匹的买卖,现下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,成了皇亲国戚,便更不会来凑热闹了。不过,这几家若当真来了,生意恐怕更不好谈。但凡若是谁来一句“我也不仗势欺人。”多半便是咱们要赔本赚吆喝了。朱家自朱云鼎下了大牢,为了救他,产业也卖的产不多了,朱云鼎一死,朱家妇孺便是保个安稳富贵也已不易,再没资格坐上这张桌子。符家姐姐家里新丧守孝,未满三年,她让我给诸位叔伯长辈带句话,说‘凡是大伙儿同意,她绝无反对,只帮忙留一个位置空着即可。’,这便也当她是亲自来了。
“如今咱们这一桌子,裴老家里有玉山,天下泰半玉石出于裴家之手。你淳于家做的是女人的生意,胭脂香料都是你们的。沈叔叔是世居青州,是天下‘药王’。”说着又看了看身旁身穿儒服头戴纶巾,一派书生打扮的初老汉子,说:“许世伯家里是最大的米商。再加上史老太爷的漕运。咱们这几家子做起生意,也尽够了。”
那许姓男子,正是米商行首的许家家主许还山。自上桌子以来,便始终低眉垂首,手捻佛珠,一个字也不曾说。直到听了左芊芊的话,他才抬起头来,淡笑着说:“世侄女年纪虽小,见识却不轻。做生意嘛,便跟修佛一样,也讲究个你情我愿,愿意来的自然会来,不愿意来的,有瞧不上咱们的,也有避嫌的、有苦衷的,都无所谓。而且,既然有人走,自然也会有人来,这里的桌子不缺人,便是来了,咱们也得掂掂斤两。”
“哦?”众人细听这话,都觉似有他意。
裴相真率先开口,低声问:“许老弟,你有粮他有船,素来你跟史原生意交往最多,走的最近,莫非有什么新人要来?”
许还山环顾几人,见众人都目露疑色瞧他,显然都有此想,他果真笑着点点头,说:“不忙,一会儿便会到了。”
几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有皱眉猜疑者,有担心新人来了打破规矩平衡、瓜分利益者,总之神色多半不好看。毕竟生意场中,一求稳二求秘,突然要来新人,都唯恐生出变数。
正在此时,大门“嘎吱”一声被推开,就看一灰衣宽袍老者率先跨过门槛,他右手后背,左手倒持一根二尺玉竹杖迎面而来。玉杖拇指粗细,甚为精美,自然不是用来拄地借力,只见一头被老者握着,另一头却牵着一位女子。那女子头戴轻纱斗笠,面覆黑纱,遮去真容;但看细腰婀娜,步履款款,就知是一位年轻女子。
众人先是一愣,继而都起身相迎。
“史爷爷!”
“史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