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军溃散,饥寒交迫。山道崖壁之下,千余残兵拖着沉重脚步,穿行于嶙峋石林之中。衣甲破碎,面黄肌瘦,曾在午门受诏的三大营、曾在金殿听旨的内廷羽林,如今皆散作饿鬼,缩颈低头,形似乞丐。黄土飞扬处,尘沙混着血气,随风飘荡,遮天蔽日。
他们,已断粮三日。
昔日被皇恩浩荡、王振鞭策而仓促启行的二十万大军,此刻剩下的不过是数千饥卒。他们的肩头早无荣耀,只余草绳与破布绑缚的盔甲;他们的腰间空悬,长刀多已锈蚀卷刃;他们的眼中,只有空洞。地上曾经被朱昭熙下令播撒的豆苗都已经被他们吃光了。
朱祁镇骑在一匹皮包骨头的瘦马上,双手无力地抓着缰绳,甲衣歪斜,脸色灰败如死人。他的眼睛半睁半闭,嘴唇龟裂,身上的明黄龙袍早已被尘土与血迹污秽覆盖,像极了走失多日的贩夫走卒。
只有他身旁紧随的小太监和几名锦衣卫,尚勉强维持着皇帝仪仗的一丝残影。
“阿……阿父……可还在?”朱祁镇忽地低声问道,声音干涩。他是被樊忠直接拉着逃离战场的,他还抱着王振也跟了过来,跟着大军前进的梦,还以为自己的阿父依旧在自己的身边,默默保护着他。
小太监吓得一哆嗦,连忙伏身说道:“回陛下……王公仍……仍在殿后。”
他不敢说实话。王振早在之前的兵败突围中被愤怒的乱兵在皇帝离去之后砍死。他们真的恨极了这个狐假虎威,把他们带到死亡的地狱的人,如果这场战争胜利,他们或许不会对王振做什么,可是皇帝离开了,这些陷入疯狂的士兵们,怎么可能会饶了王振呢。
他们这个小皇帝可不这么想,他从来没想过王振的问题,日日念着他,梦中喊他,眼里找他,仿佛只要王振还活着,天下便尚有救。就像孩童跌入深水时下意识地呼唤母亲,而朱祁镇,这位名义上主宰江山社稷的天子,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在乱世中发抖的孩子。
“阿父……阿父不会走的……”朱祁镇低声喃喃,眼中竟泛起泪意,“他从小照料朕……是朕的阿父,他不会丢下朕……不会的……”
风自西北而来,刮得山中草木猎猎作响,吹动得旌旗残角断裂如落叶。黄昏将至,阳光如刀刃从西山斜斜洒下,把士兵们瘦弱的身影拖得极长极长。
又有一名士兵跌倒在地,瘦骨嶙峋,再无力起身。他的同伴驻足看了一眼,却只是默默绕过,没有搀扶,也没有言语。他们已习惯了,每日早晚都有战友倒下,如同秋日的落叶,无人收拾,无人哀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