雕花木门发出老迈的呻吟,我提着藤箱跨进沈宅时,檐角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。暮色像一滩晕开的墨渍,洇在那些褪了色的万字纹窗棂上。领路的仆妇提着白纸灯笼,灯光在青砖地上淌出黏稠的橘红。
"班主说沈老爷要听《游园惊梦》。"我紧了紧水绿色旗袍的立领,十指蔻丹在灯笼下泛着血光。仆妇的后颈在阴影里蠕动了一下,没接话。
二楼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像是有人拖着绸缎在跑。我抬头望去,朱漆栏杆上攀着几缕藤萝,紫得发黑。
"那是风吹帘子。"仆妇突然开口,灯笼里的蜡烛"啪"地爆开一朵灯花。我数着楼梯的级数,十三阶,最后一级钉着块桃木符,朱砂画的咒文已经褪成褐色。
妆镜是整面的西洋玻璃,映出我描了一半的柳叶眉。铜鎏金烛台上积着蜡泪,我伸手去扶正簪子,镜中的手却仍垂在身侧。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腰窝,镜面忽然蒙了层水雾,有人用指尖慢慢写出"逃"字。
"白姑娘,该上妆了。"班主在门外催促。我抓起胭脂盒,盒底黏着张泛黄的照片。两个穿水绿旗袍的少女并立海棠树下,眉眼与我足有七分相似,照片背面洇着褐斑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戏台搭在井边,井沿生满青苔。唱到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"时,井底传来幽幽的应和。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,月光照见他脖颈处缝线的痕迹,针脚细密如蜈蚣足。我旋转水袖,瞥见观众席最后排坐着照片里的少女,她们裙摆下露出三寸金莲——不,是六寸,缠了一半又放开的畸形模样。
绣鞋突然收紧,仿佛有手在抽丝带。我踉跄着踩到裙裾,耳畔炸开此起彼伏的娇笑。井水漫过台沿,倒影里无数双苍白的手从水底伸出,攥着我的脚踝往下拖。班主还在拉胡琴,琴弦渗出血珠,沈老爷鼓掌时,下巴突然掉在膝盖上。
晨雾漫进来时,妆台上放着对大红绣鞋,鞋头缀着珍珠,正是照片里少女穿的样式。我尖叫着冲向大门,门环上挂着的铜锁生了层绿锈,锁眼被泥土塞满。回廊转角闪过水绿色衣角,我追过去却撞见穿衣镜,镜中人身穿大红嫁衣,盖头下滴着黑水。
井边的海棠一夜尽开,花瓣落在水面聚成张人脸。我凑近细看,突然被拽着头发拖进井里。冷水灌进口鼻的刹那,听见戏台方向传来幽幽的唱词:"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......"铜镜里的烛火突然变成青色时,我正对着红木座钟描眉。座钟青铜指针永远停在戌时三刻,但此刻秒针突然逆向旋转,刮擦声里混着女子呜咽。我伸手去碰钟摆,指尖触到冰凉的硬物——半枚翡翠耳坠嵌在铜锈里,坠子上雕着并蒂莲。
井水的腥气从地板缝钻进来。昨夜浸透的绣鞋在墙角洇出水渍,鞋尖珍珠泛着尸蜡般的浊黄。我掀开西厢房的织锦帐幔,霉味中混着檀香,衣柜后露出半幅褪色水袖。暗格里整排戏服内襟都绣着"玉颜",金线在黑暗中幽幽发亮,像无数双眯起的眼睛。